并非“塞责抄誊”:《四书大全》取材撰述新论
从《四书集成》所引双峰说反思《大全》之取材。学界普遍认为《四书大全》乃剿袭倪士毅《四书辑释》而成。顾炎武《日知录》严厉批评《大全》实以《辑释》为主,所作偶尔之增删,反不如原书妥当,造成恶劣影响。四库馆臣认同顾炎武说,认为《大全》完全以《辑释》为底本而成。“其书因元倪士毅《四书辑释》稍加点窜。”然而,当我们核对《大全》所引双峰说与《辑释》所引双峰说之异同时,则见《大全》所引颇有不见于《辑释》及他书,而正见于今残存之吴真子《四书集成》者。如此,则证明《大全》之底本,非仅取材于《辑释》,而实涉及《四书集成》等书。此正合于《大全》凡例交代主要取材二书的说明:“凡《集成》、《辑释》所取诸儒之说,有相发明者,采附其下。”然批评者皆几乎不提《大全》受《集成》之影响,而只是论其与《辑释》关系。此恐与《四书集成》之书流传未广有关。《四书集成》目前存两个版本,一为二十卷《论语集成》、十四卷《孟子集成》;一为六卷残本,即《论语集成》9-12卷,《孟子集成》6-7卷。两种版本最大差别在于残卷引饶鲁“《纪闻》”说,颇为可观。证明《大全》非仅取材《辑释》一书,实亦采用《集成》之说。《论语大全》计有17章所用双峰说仅见引于残卷《四书集成》,集中在《雍也》《述而》两篇,涉及三月不违仁、由也果、闵子骞为费宰等章。《孟子大全》9-12卷双峰说仅见引于残卷《四书集成》者集中于《万章上》、《告子上》14章18条,如杞柳章、生之谓性章等。此外,《大全》所引双峰说亦多有同时见引于《集成》与《辑释》《管窥》《四书通》等书者。如《大学》见贤而不能举,《中庸》诚者天之道章、尽己之性章等。也有个别所引双峰说未见于《集成》者,如《万章下》“一乡之善士”可能《集成》本就未引双峰说。
从《四书通》所引双峰说反思《大全》并非专主《辑释》。历来以《大全》选材基本同于《辑释》的判断虽似正确而不全面。比较来看,《四书通》与《辑释》皆大量引用双峰说,《大全》在多数情况下倾向于《辑释》,颇有双峰说为《四书通》所引而《辑释》未引,则《大全》不引者,如“愚不可及”章、犁牛之子章等,证明《大全》对《辑释》之倚重。又二书对双峰之引文常存在细微之别,《大全》多同于《辑释》。但情况也并非完全如此,在不少情况下,《大全》反而认同《四书通》而非《辑释》,此见出《大全》编者之用心。如述而不作章即取《四书通》,而《辑释》仅自开篇引至“实作”。或《四书通》引而《辑释》未引,则《大全》引之,其说当来自《四书通》,如予欲无言章等。也有《四书通》未引而《辑释》引之,而《大全》同样未引者,可见《大全》此又同于《四书通》,如一言而可以兴邦章双峰说之开头部分。又有《大全》对双峰说之选取与《通》《辑释》所引皆有不同者,表明编者在二者基础上对双峰之节选,体现了《大全》编撰者的思考。
《大全》选取双峰争议说反思其“点窜”论。双峰思想新颖,其《四书》解以立异于朱子著称,故双峰说为元代新安学派重视和引用,虽他们对之亦有批评,然实以引用为主,否定为辅,褒贬实不成比例。而对朱子抱有护教态度的学者则对双峰背离朱子说大为不满,尤其是元代史伯璿特意撰写《四书管窥》批评双峰。故此,《大全》在面对双峰与朱子不同之说的取舍上,实有一番考虑。一方面,它摒弃了若干双峰对朱子明显挑战之说。或虽引用双峰说,然却是作为反面对象,紧接着即引用胡炳文等相关批评。如关于温良恭俭让与温而厉的理解,《大全》在引双峰说后,即引胡炳文说指出双峰自相矛盾,“饶氏前后二说自相反,不可不辨也”。《大全》有意删除《辑释》等所引双峰批评朱子的不大中听之说。如删除双峰“《章句》无时不中”以下批评朱注文字,这种现象值得注意。或针对双峰对朱子的批评,直接引用胡炳文说加以批驳。如针对双峰《章句》未能表达勇之批评,《大全》引胡炳文长篇议论反驳之,认为仁熟义精已经包含了勇。又双峰对朱注“诚”的批评,《大全》又引胡炳文说反驳之。但《大全》对双峰不同于朱子之说并非毫无引用,如引用双峰民可使由之章两“之”字皆指此理说。此解遭到《管窥》等批评,然《大全》仍引之。双峰关于《中庸》分章及中庸之解等确有不同于朱子而遭到史伯璿等质疑者,如双峰提出《中庸》“仁者人也”的人鬼说,《四书通》《辑释》引之,《大全》亦引之,可见编者之立场。
从《大全》放弃《辑释》所引双峰说见出其用心。对照《辑释》所引双峰说,可知《大全》并非照单全收,而是基于自身理解,决定对双峰说的取舍。如关于《中庸》与《家语》的关系,仅《辑释》引双峰说,认为“《家语》是引《中庸》来附会”,意在反驳朱子引《家语》证《中庸》之误,《大全》未取此说。又关于《中庸》本章三知与三行的理解,双峰反对朱子三分、三等说,认为“头绪太多”而实无此等划分,仅《辑释》引双峰此说,并表达了力挺双峰的立场。然而胡炳文则维护朱子说而批评双峰解。《大全》则赞同胡炳文看法,未取双峰此说。此亦见出《大全》并非抄誊之作。即便双峰不背朱子之说者,《大全》在《辑释》基础上亦有所取舍。或选择性删除《辑释》所引,如子疾病章双峰“诔如哀公诔孔子是也”等即被《大全》删除。亦存在《大全》选择性引用《辑释》所引双峰说者。如关于《中庸》分章说,《辑释》引双峰说近550字,而《大全》仅引末句“以上十章”以下文字。还存在少量双峰说被《辑释》《四书通》所引而《大全》未取者,当是有意刊落。如《论语》以雍彻章双峰言,“上章是罪其僣,此章是讥其无知,惟其无等”,《大全》未取,体现了编者之选择。有些章节《大全》未引双峰说的原因在于已用他说替代双峰说。如《孟子》外人皆称夫子好辩章《大全》虽未引双峰说,然所引陈栎说实与双峰之说意同。
从《大全》误认双峰说为朱子说见其粗疏。《大全》居然有误把双峰说当作朱子说者,这体现了编纂者的粗心不谨,也从一个侧面见出双峰影响之大,达到“乱朱”之地步。如《中庸大全》“读中庸法”部分选取朱子关于《中庸》说多条,把双峰关于“《中庸》当作六大节看”的分六节说当作朱子之说,引起明代以来东亚学人无谓纷扰。因双峰此六节分法与朱子的四节分存在矛盾,故学人以朱子早晚说来调和之。韩国学者对此也颇为困扰,只有少数学者指出此是双峰说。这一失误反映出编纂者确实不够严密。尽管《大全》存在此等疏忽之处,然其取材并不限于《辑释》,而旁及《集成》等;就对双峰说的取舍来看,实体现了《大全》编者的用心与思考,并非“仅取已成旧帙,塞责抄誊”之作。只有深入进《大全》内部,对其所引各说与前人之书加以细微比照,对《大全》之认识才能不流于泛泛之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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